卢志荣:设计是随顺觉性

2017-06-01 微信:dahao-dahao

转载自《境》第四期 | 采访/撰文:汪汝徽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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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茶具系列在今年米兰展推出 |  Photography: Alberto Zanetti


设计,对卢志荣来说,是一个非常心理化的过程。他的作品是内向性的(reserved)、既是象征的,也是物质的,好像将意识净空后潜意识的浮现。


和卢志荣的约访,在上海深冬里习见的阴天。位于黄埔江畔的龙美术馆西岸馆,犹如一座巨大的遗落的神龛,矗立在糅杂着江水的湿气的风里。卢志荣的作品“ONAR柜子”,被置于“建筑之外”展中相对独立且围合较为严密的展厅内。策展人似乎深谙卢志荣的作品自有一池“场”的天地,而在空间中留出一片“白”,以给人充分的“域”去感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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卢志荣的家具作品“ONAR柜子”,采用了中国水墨画特有的“散点透视”构图方式。随着柜门的旋转,柜子显露出其内部不同的内容,因着使用者的主观感受,观物取景,经营构图。


我们的访谈在展厅的一角进行。卢先生的脚步轻盈,仿佛身体的重量从未落在地上。他的衣着也给人这样轻盈的感受,却没有丝毫的刻意。他确实很挑剔,但他在意的并非穿着的细节,而是外貌的本质。

谈及卢志荣的设计,人们最常用的一个词是“东方”。对于这位出生于香港,学成于哈佛,在意大利设计界广受认可,又常年居住在爱琴海畔的设计师来说,他多的经历仿佛一个提纯的滤网,人们无一例外地在其作品中看到了那股鲜明的血缘性。

然而,假若你暂且收起那标签化的“第一印象”,仔细感受他的作品,你会发现在那简洁的、流线化的图式中并没有任何可以归类的中国元素。那种东方的感觉是自然而然的、由内生发的,仿佛“气”一般地难以明状,但又能被鲜明地感知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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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FOTA灯”,同样应用了中国水墨画的创作手法。虚与实、光与影间的多重对比,在一个物件之内营造出了丰富的关系层次,是 “意中有意、味外有味”的中国古典美学的体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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卢志荣家具作品“PNOI矮几附收纳空间”,简约洗练的线条,克制的用色,呈现出卢志荣家具作品一贯的“谦虚”品质。


卢志荣说,他从未刻意地要做出中国(感觉)的设计:“我不是有意识地进行这种选择,我只是做自己,只是考虑什么才是最适合我的理解的表达方式。如果作品出来是中国风格的,好吧;如果作品出来不是中国风格的,也是自然的。或许在我的DNA深处,我与中国紧密相连;我身处在非常远的地方,但一根细细的线却足以让我们联结了……”


设计,对卢志荣来说,是一个非常心理化的过程。他的作品是内向性的(reserved)、既是象征的,也是物质的,好像将意识净空后潜意识的浮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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卢志荣家具作品“YFOS柜子”,中国水墨画的创作手法深深地吸引着卢志荣。


因此,“东方”之于卢志荣的创作,是一个太过外部的说法。正如我们无法仅从外型上的谦谨,去理解卢志荣作品中所展现出的那股“谦逊”。

卢志荣的“谦逊”,是对空间整体性的体察的结果。“在一个空间之中,一件家具只是其中的一个成员,家具与家具之间也在进行着对话。不要把一件家具太当回事,因为它不是孤独的,正如我们不是孤独的一样。”在卢志荣的作品中,你看不见那种自我中心化的叫喊,与通常的产品设计师不同,他无意在一件单品中展现他的所有想法,而总是觉知于环境中的他者,敏感于事物间的隐微联系——而这源于他首先是一名建筑师的觉知。

卢志荣的建筑、室内设计作品VILLA BY THE BOSPHORUS,坐落于一个被绿荫萦绕的空中平台上,俯瞰着博斯普鲁斯海峡。考虑到这座建筑天成的自然属性及其独立于周围环境的特质,卢志荣自然地联想到了“玻璃屋(glass house)”的主题。


在VILLA BY THE BOSPHORUS中,卢志荣并未如那些知名的先辈Bruno Taut, Mies van de Rohe, Philip Johnson那样,将日常生活的细节完全暴露于室外开放的环境之下。如何去平衡玻璃屋超然的透明性与实际生活所需要的私密感,是这个项目最大的挑战。

关于建筑设计,卢志荣曾这样写道(这段话同样是心理性,让人联想起古希腊神话中原型式的“英雄之旅”)



设计总能让我感到满足:那感觉就像在一张白纸上涂绘一个全新的梦境。去建成一座建筑的过程,则往往充满冒险:路途上蛰伏着各种“怪物”,须遭受痛苦、不确定性、失望和挫败。过程中须经历一个接一个的妥协,可能会耗尽我的精力并将起初的想法消磨殆尽。

对我而言,设计是一种抹去所有实现过程中所作出的妥协,却不着痕迹。

这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体验,在创造的过程中,理念与实现间的拉锯是长存的。然而,这种斗争是有益的,它使想法更臻于清晰,使实现的经过超越了其自身。就像一个卷入激烈对峙的仲裁者,我没有其他办法,只能想方设法在过程中的每一步都找到一个可行的和解方案。也许正是这在执着和妥协间的不断交涉,磨平了我的棱角。但是在遭遇了如此多的经历后,我感觉自己成为了一个更优秀的人,尽管也许并没有成为一名更优秀的建筑师。


这是卢志荣为数不多的关于设计的自述。他的文字里没有理念的武装或立说的欲望,而呈现出一种放下意志之后的自我剖白的美来。在谈话中,卢志荣最常用的时态是“或许”,最常用的主语是“你”(指向广义的或近旁的他者),他的言语充满了隐喻,没有凿凿的断言,亦无可以投靠的布道。他的设计,就像他的人生一样,没有角力的痕迹。他用他的作品说明了:设计,竟也可以是随顺觉性。





不同于VILLA BY THE BOSPHORUS的透明性,处于闹市区的TOWER HOUSE是一个几乎被完全围合的私人天堂。树木形态的金属隔栅镶嵌于柔韧的织物之上——特殊的表皮设计,既保证了光照的适度充盈,又营造出超然于喧嚣的私密感。


对话卢志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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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你的经历中有一种多元的特质:在香港长大,于哈佛学成,生活在希腊,且在意大利设计界有着一席之地。这种多元的经历,是否给您带来了特殊的影响?

↗我的生活经历对我的影响是不能忽略的,它非常重要。你曾去过哪里,你在哪里认识世界,你在哪里学习,以及你住在哪里,最终造就了现在的你。它们带来的影响有时可能并没有被我们认识到,但是我们今日的模样,与我们曾经所见的、我们的生活背景、我们学习经历以及走过的地方息息相关。不仅只有我是这样,别的设计师也是这样,你也是这样。


▲你的生活一直是远离中国的,这种距离似乎反而提供了一份清明,使你对什么是“真”的中国文化有了更清晰的认识?
↗或许是因为我离开了香港,那种距离使我有一点滞后,这种滞后,让我获得了所谓的“理解”。或许在我成长的过程中,我并不是非常直接地看待中国文化;或许我学习了一些不同的东西,学会从其他视角看待事物,这种视角会让你对差异更敏感,会使你明白哪个才是对你来说更好的选择。我不是有意识地进行这种选择,但是也许在我的DNA深处,我与这个地方紧密相连。我身处在非常远的地方,我们之间只有一根细细的线相连,但也许这就足够了。也许这种联系使我的作品有了恰到好处的这样(中国)的元素,不多不少。


▲那么,是否可以说你的作品以及你对设计的理解是你天性的自然伸展?
↗对于每个人来说,都有一个看不见的“滤镜”。你喜欢的东西,会透过这个滤镜走入你的世界;你不喜欢的东西则会被排除在外。你无意识地选择你周围的事物。我喜欢茶,不喜欢咖啡;我不喝酒,只喝水;我喜欢牛奶超过果汁。我认为这种个人的“滤镜”会塑造你的性格,而这种性格则帮助你做决定。我喜欢这种颜色的木头,但是不代表其他颜色的木头不好,它们也很好。我喜欢这种关于心态的问题多过关于设计的问题。


▲刚才我们提到了“多元”,“多元”换一个词说就是“跨界”。在涉足家具设计之前,您一直是一位杰出的建筑师。
↗是的,我最开始是个建筑师,但是我现在回头看所有的设计,也许除了雕塑之外,他们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相同的:有相同的敏感度,用相同的方法去辨识使用原料的最佳方式,使用什么样的维度,什么样的视角,这之中存在着非常清晰的参数。雕塑则不同,它更多的对哲学和美学的表达,相对个人化;而设计则是在处理一件你与他人分享的东西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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卢志荣的雕塑作品,流露着神秘的诗性。耶鲁大学教授Dan Sherer曾如此评论道:“卢志荣的雕塑艺术提醒着我们:艺术的作用在于鼓励人们改变通常的生命节奏,去感知另一种形式的时间——一种更慢的、几乎接近于“无时间性”的时间。卢志荣所创造的这些物质性的谜团包含着一种让思维放缓的力量,这种力量将日常纷繁芜杂的思绪引至思想的源头,在那里,思考的活动静止了,然而思想却获得了一种纯净状态下的完整性。”

▲有时,设计是有关“联结(getting together)”的。
↗设计有这种责任。比如,我设计一些东西,没有人想坐在上面或使用它,那它就不算是一个设计。一个简单的例子是:当我设计一幢建筑时,其关联的主要人群是客户、工程师、我的工作团队还有当地人;而设计一把椅子,则关联到全世界的人,因为椅子可以去到世界各地,它不像建筑物那样具有本地性,这也是为什么家具的交流性在某种程度上要比建筑的交流性更强。

▲谈及您的设计,您曾经用到一个词“谦逊”。这种“谦逊”如何去理解?
↗这可能就是为什么人们会觉得中国人谦逊,因为西方人更容易留下傲慢和自我中心的印象。而中国人则倾向于克制。而对于椅子来说,如果你喜欢它,它就向前,如果你不喜欢它,它就像个仆人一样呆在后面。这是最好的“谦逊”。椅子并不会一直问你:“你看见我了吗?我很漂亮!你为什么不看着我?”不,我不会设计这样的家具,也许这就是谦逊。

▲你如何看待意大利设计?
↗意大利设计并不是他们所声明的那样“是最好的”,但他们确实是有优势的。事实上,意大利的设计界是一个工厂。在这个大工厂里,每个部门(即每个品牌、工坊)都有自己专长与专注的事情。我在意大利工作的经历,并不是流水线式的,但是从技术的层面讲,却将最好的东西集中在一起了。而中国的设计界目前还相对疏远,人们都渴望打造自己的品牌,倾向于“守秘”,而难以形成真正的协作,建立统一的标准。在意大利设计界20年的经历使我明白了,你需要知道什么是最好的并且去利用它们,并将这些最好的“素材”融合在一起,而这是一个不断学习的过程。

▲你如何看待目前中国的大部分设计师身份认同不明的状态?
↗谈及“身份”,我觉得每个事物都有着时间的元素。我有这样一种“身份”吗?我不认为我有,我只是有我自己的标准。这种标准源于对自己的信任、对一些事情的信仰。我在大学中学到的最重要的事情都与设计无关,而是告诉你事物没有对错之分,但你必须选择相信一些事物,将其发展,使其具有说服力。你要进行研究,说出你的依据,它的真与假,只取决于你有多相信它并去发展它。比如我的雕塑,我信任它,将其发展,使其变得越来越有说服力,人们越来越相信它们的存在。所谓“身份的确立”,是一种自信和信仰,去相信你所做的事情,投入地钻研。所有的设计都是好的,只要它能令人信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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